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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春笋 第三十一章 怨家无解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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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日天亮的早,日头被大山隔在外面,还未从东山巅爬出来,村子里已开始喧闹。

    今日是刘家将老爷子刘力扬发丧上山的日子,象这样的大热天,发丧一般趁早,在八点左右就得将棺木送至坟地,太晚的话日头当空,爬坡上坎的抬着棺木登山,又晒又热,人会受不了。这样以来,就只能先发丧出殡将亡者送上山后,再返回来吃丧饭了。

    这一次再没有奇迹发生,反而还出现了麻烦。一个是刘胜堂这二天时昏时醒让人揪心,另一个是摆在厅堂的亡者,棺材昨日就发出了臭味。刘家赶紧闭棺封纸口,在厅堂烧了一堆的柏香,还洒了花露水,勉强将尸臭压了下去。

    六点多一点,锣鼓唢呐声就在刘家院子外的路口震天价的响了起来,这是信号,催促乡邻们尽快过去,准备发丧了。

    我收了功,姐姐带着妹妹叫了区美玉姐妹已去看热闹了,我匆匆地洗漱了一下出了门。

    蓝天白云清亮如洗,又是一个艳阳天。刘家院子里外都挤满了人,男女老少足有好几百人,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路口的宽敞处,二丈多长的独龙(注:独龙,抬棺材的大圆木)搁在棺盖上,几个壮劳力正在用剖好的篾条扎着灵柩,披着白色孝布条的刘家子孙和近亲有几十人,此时都聚在棺材前,有女眷在高声哭诉。

    其时的乡下丧事其实很简单,远不能和后世的奢华比。没有和尚道士们念经超度、开灵化屋做道场那一套。当时的环境根本不允许搞那些排场,那时候除了名刹古寺大庙宇里尚还有极少数留守的和尚道士,其它各处的小寺小庙大多被砸了个稀巴烂,和尚道士们早已还俗找不到人了,就是找得到也没人敢出来念经做法事。宣扬封建迷信,不斗你个半死才怪呢。

    新社会新风尚,追悼会取代了旧时的一切繁文俗礼。

    油厂这边也站了不少人,有上了年纪的在议论着老爷子传奇人生经历,回忆着他为人处世的好处优点,不时有人斥责着在人群里钻来挤去的小屁股。我看见桂老爹家还未开门,估计是还未起床,心想他这几日被病痛折磨得厉害,就让他多睡一会,没去敲门,挤去前面看闹热去了。

    追悼会是大队长曾成功主持的,追悼词由公社派来参加追悼会的秘书念的。

    本来公社书记打算亲自来的,却不料七月六日国家也出了一件大事一一全国人大委员长,赫赫有名的朱总司令朱德同志因病逝世,昨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播报了这一噩耗,书记要在公社等待上面的指示,安排悼念活动,只好派秘书来了。

    刘老爷子追悼词大意是:老爷子刘力扬技艺高超,德高望重,一生勤劳俭朴,为人正直无私,友爱老少,团结邻里。旧社会如何吃苦受罪遭遇悲惨,新社会五世同堂如何的幸福美满,尤其重点提到他三十多岁就丧妻单身,含辛茹苦的又当爷又当娘的将后辈拉扯成人,没日没夜造房修屋,累了睡地头,饿了喝凉水……最后总结老爷子这一生是艰苦的一生、劳动的一生、奋斗的一生、伟大的一生、光辉的一生,是值得所有村民学习的榜样云云……

    追悼会过后,起锣发丧。一霎时锣鼓喧天,鞭炮齐呜,唢呐鸣咽,哭声悲切。孝家男人们手提草把在棺前,女眷在棺材后面,一大家子依次跪好。主厨的刘牛皮将一只雄鸡在灵柩前杀死,将血淋在棺盖和独龙上,抬灵的壮汉们一人沾了一点涂在额上。

    这有个讲究,抬灵的人涂一点鸡血在额上叫挂红避煞,以免冲撞亡灵或其它邪物。八个壮汉各自就位,子杠上肩,齐齐”吆嗬“一声,踢倒搁放棺材的板凳,由花圈队伍在前引导,二三百人浩浩荡荡的一路向坟地行进。

    刘家老祖山在楂树岭,出村口往南沿大路一里多再爬上山腰坡地。

    刘映国端着老爷子画像走在灵柩前面。本来这画像应该是灵牌,可他是大队书记,灵牌是”四旧“,只好改为画像,而且这画像按道理也该由父亲刘胜堂端的,但父亲前日昏倒灵堂,经全力抢救,稍有好转,时昏时醒,根本起不来床,自然只能他这个长子、老爷子的长孙端了。

    这几日他可熬苦了,也气坏了。说实话老爷九十多岁了,高寿,喜丧,说不来有多悲痛,父亲前日的昏死才真正令他痛彻心肺。家里摆着一个未出殡,如果再添一个,这搁谁也受不住。他一瞧父亲的情况就知晓是有人下了阴招,而下阴招的不用说就是桂油匠。

    他清楚桂油匠熬不了几天了,可没料到的是这桂油匠果然是个高手,这垂死挣扎的反扑竟如此厉害。而且,最最令他心急心气心痛的是,自己竟然看不出对方的出手招式,根本无从化解,如此一来,桂油匠是难逃一死,而父亲恐怕也万难幸免,真正的两败俱伤,同归于尽呀。

    他有些后悔了,后悔那天没听父亲的话招惹了对方,如今双方箭已离弦、水泼在地,已成死结,怎生能得化解?

    昨日姑父桂秋生和姑姑回来奔丧,当然也得随便去看望问候一下桂油匠这位老叔,他抽身跟着过去了,屋里屋外他都转了一下,没看出有什么特殊或打眼的布置。

    想来也是,就如自已一样,作法布置的东西外人岂能轻易找到?想和他说话,他根本就不答理,甚至连看都莫看他一眼,分明就是一付死磕到底同归于尽的架势。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对于今日老爷子出殡,?他尽力做了布置,以防发生什么意外或不测。不过自始至终他还是提着心的。毕竟隔行如隔山,自己继承的是鲁班仙师匠人一脉,对方是何门何派自己并不知晓,谁哓得他会不会弄些事出来制造麻烦?

    转过山嘴就要登山了,这时抬灵的出了状况。八个人抬着的灵柩忽前忽后,忽左忽右的剧烈摆动着,似乎就要落地,抬灵的人大呼小叫,锣鼓唢呐又急又快。本地习俗,棺材自丧堂移出到送至坟墓,中途是不能落地沾土的,否则对孝家不利。

    刘家的孝子孝孙们吓得呼啦一下全跪在地上,刘映国心一沉,顾不得跪地,回身窜到棺材旁,黑着脸急叫:”怎么啦?怎么啦?“

    前面领头打开山的曾庆虎见书记焦急的模样笑道:“莫事莫事,这帮家伙趁着换人故意作孽(注:作孽:土话,意为捣乱)。“

    村里面一直有这个传统,抬灵时前后各四人,各自搭档好后,半道上故意使坏,要么前面的不走,要么后面的不动,前面往左,后面偏往右扯,拉拉扯扯的险象环生,而出现这种情况,孝家无一例外的要跪下磕头,抬灵的有时故意这样捉弄孝家。

    一场虚惊,刘映国松了口气。除了这些力气多得没处使的抬灵人一两次的故意作孽使坏,老爷子的灵柩被顺利地抬到坟地下了坑,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,一大溜人返回村子,回他家院子吃丧饭,才进村口,有人来报:

    五保户打油匠桂新粮死了,刚刚断的气。

    这时候时间在八点多钟,金色的阳光正铺洒到整个村子,和油厂相隔不过十几丈的刘家大院里正摆桌安凳,热火朝天的准备上酒上菜,招待送葬后回返的亲友乡邻们吃早饭。

    桂老爹的死是我第一个发现的,也不算发现,我进去屋里时他还没死,过了一会才咽气的。我兑现了几天前对他的承诺,站在床边给他送了终,让他安心的闭上了那只独眼。

    给刘老爷子送葬的人太多,按乡俗,村里每户最少都会有一人去送葬,不是为了凑热闹,而是表达对亡者的尊重。刘力扬老爷在村里说得上是德高望重,送葬的特多,加之他家众多的亲友,队伍排得老长。

    娘在厨房帮忙,父亲不在家,做为家里的男人,娘一早就吩咐我要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的,见人实在太多,而我心里记挂着桂老爹,半路上开小差溜回来,直接就去到油厂。

    这几日桂老爹的病一天重过一天,根本就莫吃过什么东西。前二天他让我给他熬了点粥,我发现他只喝了一点点,昨天中午我又要为他熬粥,他说口莫味,什么都不想吃,不让我做。

    桂老爹生性孤傲,他不准我告诉别人,说是自家身体自家知,过二天就莫事了,他不想麻烦大家。

    也怪我那时少不更事,加之这几天大人们除了轮流出工的(有些农活不能耽搁,必须要做),其余的都在刘书记家忙丧事,难得遇上谁。而我每天早晚要练功,白天要扯猪草,要抽空上涧水冲喂小黄鼠狼,中午要记录他教我的东西,连和周扒皮座三雕他们都少有碰面,有些事情也就一念而过,过了就丢在一旁了。

    我才到门口边,老黑狗从门缝挤出来,湿润的眼睛看着我呜呜低鸣。门没上拴,我推开门页进到屋里,叫着”桂老爹“,床上的桂老爹没有应答也没有动弹,黑狗的一对前爪趴在床沿,对着床上的桂老爹低声呜咽,我吓了一大跳,赶紧上前几步到了床边。

    床上的桂老爹气息微弱,面色死灰,独眼圆睁,胡子拉喳的嘴微张着,配上左脸的伤疤,狰狞而又诡异,吓得我向后跳开一大步,高声哭叫着:”桂老爹你怎么这样呀?你别吓我呀!“

    也许是我的哭叫惊醒了他,他慢慢的转动了一下脑袋,手抬了抬,浑浊的独眼盯着我,嘴唇微微动了动,似乎有话要对我说,我麻着胆子走过去,他喉咙”嚯嚯“有声的似乎在努力说着什么,我贴过去,听清了,他在重复着四个字:”提防、刘家,提、防、刘、家………“声音渐弱,直至气息全无。

    我发疯一样的哭叫着跑出去,高声哭叫:“快来人呀,桂老爹死了呀,快来人呀……“

    有人听见了,刘家院子里跑出来几个人,一齐进到桂老爹房里,也许是听见了我的哭喊声,母亲也跑了过来,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,不住的拍着我的后背,嘴里念叨着:”我崽不怕,我崽不怕……“

    桂老爹是五保户,一切由大队和队上做主。按道理他还有亲人,他和桂家虽无血缘,但他始终姓桂,是桂七的儿子,桂秋生是他侄儿,必须得通知他们。好才桂秋生两口子都在刘家奔丧,倒是省下许多麻烦,最起码不用派人大老远的跑一趟去送信了。

    大队书记刘映国和生产队长刘老满自家的事还有一大堆,没功夫管这边,就由大队长曾成功负责处理安排。曾成功叫上副队长和生产队会计等,几个人碰头一商量,又征求了一下桂秋生的意见,认为越快越好。

    但桂新粮毕竟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,和大家相处了几十年,虽然说不上他有多好多伟大,但毕竟帮过不少人的忙,人一死,过往的好处都被捡了出来。更何况他这一生,确实也让人说不出他的坏来(除了和刘家结怨)。

    大家议论着这个伤残老光棍的过往,叙说他孤苦凄惶的一生,队上的几个妇人包括母亲都在一旁掉眼泪,于是大家一致通过,决定在家放一晚,队上全体男女为他守灵一夜,明日一早出殡安葬。致于坟墓,就按他生前说的,葬到刘陈氏一起,了却他一生的心愿。因那儿是无主荒地,不属于任何一姓的祖山,自然也就无人反对。

    至于他侄儿桂秋生,一则早已迁至外地,二则从未供养护侍,根本就无话可说。至于丧事的花费,桂秋生自愿出了一部分,队上各家自愿的凑了一些,其余的大队和生产队平摊。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。

    大家伙在刘书记家草草的吃过早饭,齐聚到油厂,擦身换衣,收殓入棺。好在这些东西队上在他六十多岁时就已准备好了,一切都有条不紊。

    第二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,一大早就将桂老爹抬上了山,桂老爹无儿无女,侄儿挂秋生就是孝子。他用白纸自已写了个灵牌端着,走在灵柩前面,我拉着周扒皮跟着撒买路钱放鞭炮的也走在前面,心里黙想着我是他徒弟,应该也算是孝子的……

    给桂老爹送葬的队伍排了好长,规模虽然不能和昨日送刘老爷子上山比,但也不算少。我看了一下,全村的一百多户人家大部分每户都来了人。而且,除了本队的,别队的人送完葬大多就直接回了家,连丧饭都没来吃。可见桂老爹虽然是“五保户“,但在村里的人缘并不差。

    自昨天上午到今天送桂老爹上山,我一直都守在灵前或屋外,半夜时分母亲要我回家,我不听,任凭母亲斥骂拖拉,我始终没有离开油厂的范围。

    母亲偷偷问我为哪样?我遵守了承诺,流看眼泪说,桂老爹无儿无女,他生前对我很好,我要为他守灵。母亲也红了眼睛,抚摸着我的脑袋,长长的叹息一声,再也没有阻拦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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