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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章 七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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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离人徙去苏州赴任还有最后七日。

    秋兰和其非坐在殿内门厅高椅上,一边吩咐曹申拿出最好的茶来,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看楼上。秋兰叹口气对来人说道:“没用,谁说都没用,她就不下来,死命坐在那里画呀画。”

    眼看人徙就要离京,宫内关系好些的人便陆续来辞行。就连平日里不搭理她的太子等皇子,见她终于走了,倒叫人拿了许多东西来送行,只见不着面儿。今儿来的齐全,九皇子赵构、景王赵杞、孙奶奶三人都来了。

    “我同大六哥叫他下来,我们猎场跑马去,让小六哥高兴些。”赵构心急孩子样儿,脱口而出道。

    虽说没明说,但人徙同陈贵仪的事情底下的几个熟悉的人都猜了个□□,只不说出来。

    赵杞到底沉稳些,按住他道:“小六儿如此,定是此举对她十分重要,咱们不去打扰她,坐坐便走罢。”说着又对秋兰道,“夫人请替我等转达,说我等祝他在南边一切安好。东西让她收了,也算我们一片心。”

    秋兰忙应了,孙氏不说话,只一个劲地叹气。完了慢慢走上楼,轻轻推门,朝内室望。

    只见楼上窗户大开,洒了一地七月夏日的阳光。书桌上已清理干净,地上两口大箱,一箱全是书,另一箱才是些衣物。人徙衣服整洁,头发依然齐整,只面色憔悴,眼睛下有深色的暗影,面无血色。地上是一张大宣纸,旁边是水桶色碟,人徙正跪在地上手持狼毫认真作画。洁白的宣纸上,已有一个美人儿清丽的轮廓。

    “孩子,我总觉得,叫你进来还不如你在外头自在。”孙氏怜惜地说道,人徙一惊,抬头见是她,忙放了笔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道:“孙奶奶!原谅徙儿,这么些日子没去瞧你,连从战场回来也没去!只怨我事太多了!”

    “我都知道,所以也没来扰你。”孙氏拍着她的手,“此去可安分些,别再惹事!好好活着!”

    人徙听了这话,却没应。沉默半晌,突然跪地道:“奶奶!恕徙儿此次不能答应您了!”

    随即眼眸里暗了一分,声调却坚毅。“我想安分,可总有人不让我安分。我要活着,就得惹事!此去,仍是如此!”未等她回答,头磕了下去,“此一叩,是感谢孙奶奶以前的救命之恩!”

    第二个头下去,“第二叩,是向奶奶辞行!”

    第三个头碰地,“第三叩,是祝奶奶长寿安康!”

    孙氏听着那“咚咚”的磕头声,眼睛湿润,忙拉起抱住道:“我的孙儿,你定要好好的!”

    连着三日,人徙只偶尔喝水,饭也不吃,觉也不睡。她虔诚跪在画纸前,一笔一笔将感情注入色彩,脑中定格着即将要画出的画面,常常眼湿纸背。

    她的忆儿坐在尚心苑院中的石凳上,一手自然地放在膝上,一胳膊搭在石桌,穿着常穿的淡蓝色薄纱裙,两只穿着白色绣鞋的脚只露出一半。脸型圆润,眼神温柔,眼角却透着傲人的神气,粉面朱唇,秀发盘至头顶,额间垂下秀丽的额发。嘴角轻勾,透着五分欣喜五分诱惑,一如她那日在石凳上睡着后醒来见到她,轻声说道:

    你来了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来了。”人徙轻声呢喃道,边画边轻轻抚摩画上人精致的脸,“前两日我去向陛下要求,要再看看你。可陛下不让我看,说你已入土了。为什么不让我再看一眼呢?我保证不哭,我只想告诉你,虽然我不想,但我都听你的,我会好好的。此画,是那晚我说过的,你太好看,我要画了,挂在我屋里。”说到此处轻笑一声,“如今我不舍得挂在我屋里了,我只想送给你。让你知道,我会记住你,就如同我说过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房中静谧。轻风吹过,画纸一角轻轻扇动。人徙抬头看窗外刺眼的阳光里透出的湛蓝天际,任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画纸上。

    第六日清晨,画作终于完成。人徙从上扫到下,见如同一个活着的忆儿出现在自己眼前,不由欣喜非常。她要站起来,却发现腿已无知觉。努力几次摇摇晃晃站了起来,对着画笑道:“忆儿,我不知道我能画得那么好……都是你……”话未犹完,一阵天旋地转,她才发觉左肋陈旧的伤口疼得厉害,浑身冷得无力。她退后两步坐在床上想歇歇,身子一歪晕在床上。

    曹申等虽说不敢惊动她,但过一会子就去瞧瞧她,见她还在那画,便放心些。今儿早晨也如常上楼瞧,喊了两声无人应,忙开门看见她在床上人事不醒,吓得不行,手一摸她额头滚烫,忙道“坏了”,一连声地到楼下把人都喊起来,叫去喊太医。其非自从人徙在屋作画以后一直同秋兰睡在小偏室里,一听喊两人也急得不行,忙上楼去看,见那画惊为天人,唏嘘着替她拿起来放在桌上,拿砚台压住。接着给她好好放在床上盖被,一边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。

    胡太医慌慌张张到来,上前想诊脉一把被其非按住,只得看看脸色,掰开嘴瞧瞧舌头,再看那旧伤口,皱了眉头。

    “王爷是伤口不及时换药,发了炎导致高烧。又不好好保养身子,见王爷这脸两颊全凹了进去,你们这殿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?”胡太医有些着恼了。众人都面面相觑,也不敢答言。胡太医只得急急写方子叫人去太医院抓药,开了药箱先给她换了药,接着拿了退烧的药丸叫曹申用姜汤研开,扶她坐正灌了下去。见还会吞咽,略微放了一点心。接着又嘱咐些话,看了拿来的药包,点点头去了。临走一眼瞧见桌上的画,赞叹连声,叹气着走了。

    不一会药熬好,其非和秋兰服侍她灌下,见气息平稳,才放心,看了一上午,至下午时都走困,便吩咐众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,两人也下楼回房休息。

    人徙昏昏噩噩,浑身无力,脑中如梦似幻。朦胧中仿佛听见脚步响,紧接着好象一人来到了床前,看了她好一会子,还听得抽泣连声。慢慢地,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脸上,轻轻摩挲。那手好温暖,却又不似她的娘亲。那人逼近了她,鼻子中仿佛闻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,心上作痛,在梦中叫道:“忆儿。”

    脸上的手轻颤了一下,接着一个湿润温暖的感觉落在她嘴上。只一下,便烫着一样离开,胸脯上有了重量,仿佛一人趴在她身上。慢慢的,不知何时,所有的感觉都消失,药力发作,身上发汗,热得她本能地把被子掀了。凉风一吹,突然转醒,猛地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午后的阳光*辣投在地上。环视四周,室内除了她空无一人。一阵失望的感觉瞬间占据了她的心,原来是梦。可梦如此真实,她不由得心痛不已。捂着脸难过了好一会子,才下床找水喝,一眼瞧见桌上的画有点不对。被压在桌上,但是纸面有褶皱,仿佛被人卷过又展开。心上一个激灵,忙忙下楼,见厅内也空空,只翠儿伏在桌上睡着了。她忍不住喊道:“都出来都出来,本王有话要问!”

    声音中气十足,根本不像病人。人都被她喊出来,尤其是秋兰根本睡不塌实,听见她下楼就坐起来,这会子先跑出来拉住她仔细瞧,“徙儿,你身子怎样?”

    人徙不耐烦地挣脱她,向陆续走来的人问道,“你们,你们谁把我画压在桌上的?可有卷过?”

    其非还以为她生气动了她的画,也想让她情绪回复,忙道:“我压的,怕人踩着。若卷了,你还不吃了我?”

    “你,你们都没卷?”人徙结巴着高兴道。

    没人回答。人徙又问:“那,那你们都睡了?下午没人来?”

    众人都摇头。只木格躲在金豆背后,低着头。

    人徙失望地垂了头,挥手道:“散了罢。”又差木格来,叫他把画去埋到琉璃宫花园土下。待众人都走了,人徙又低语道:

    “也许真的是梦。”

    七月初七,人徙带领陛下拨给的一万五千亲军从皇宫宣德楼起程,其非秋兰及殿内所有随从丫头皆同行。昨日晚上,人徙同陛下及皇后太子吃了送行宴,席上恢复了些以往的生气,谈吐文雅礼貌,场面话说得不卑不亢,陛下甚慰。末了,人徙说出最后一个请求,便是请远在郴州的曹辅曹大人能够同去苏州做他她的管家,至于儿子曹申仍跟着她管事。陛下想了半天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,又是个小官,一口应了。当下叫人往郴州送信,差曹辅赶至苏州与昱王会合。人徙谢了恩又说军医余光起在战乱中被人所杀,求陛下照顾好他的家眷。陛下夸她知恩,含笑应了。

    此时宣德楼又是红旗招展,满朝文武立在楼内场地上,军队鸣号为人徙送行。人徙骑着由郝马头亲自照顾喂养多日的焦糖,着金黄四爪莽袍,由陛下亲赐,是仅次于陛下太子的礼服,可见陛下也算给足了她面子和恩惠。人徙骑着焦糖从大臣们中间让出的道儿走过,走向楼外齐整待命的亲军。走过梁师成不远处时,人徙看了他一眼,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,也不甘示弱地给他一个深深的微笑。

    策马走至亲军面前,还未停稳,领头一个身着金红铠甲,留着胡子的将军单膝跪地拱手道:“昱王爷!下官乃诸位将军吴衡,今后我和各位弟兄生死便跟着王爷了!”他话一完,身后一万五千人得令一般高举武器齐齐呼喊。

    人徙见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,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,却位居诸位大将军(正四品),着实难得。且他在报名号时故意忽略了一个“大”字,像是善者,便随手解下贴身玉佩递到他面前道:“见面礼!跟着我好好干!”

    吴衡惊讶地看了看玉佩道:“恕下官冲撞!下官不能收!”

    问他为何,他正色答道:“无功不受禄!”

    人徙哈哈大笑,拍他的肩膀道:“恭喜将军已入我眼!若是你收了,本王立刻奏请陛下换人!从此我便待你如亲人,将军可记着!”

    吴衡惊讶,倒显得不大好意思,连忙谢恩。众人都笑了,军号又鸣,起程。

    同样拥挤的天街,同样看热闹的人群。人徙走出宫里半日,又回过头来最后一眼望望那渐渐模糊的皇宫,心内道了别,五味杂陈。及至出了城时,又抬头看一眼那汴梁城的南门头,心里挂牵的东西始终放不下。不想则已,一想心里越发不塌实,边走边皱着眉思考。

    皇帝赐死,一般会给要死者三样东西供他选择,白绫,鹤顶红,匕首。而走时她问了彩灵,她说陈贵仪领死时陛下只给了药。这不见那两样东西,可丝毫不合规矩。而陛下在忆儿死后第三天就不让她看遗体,说已入土,丧事还要办两天,怎么那样快?

    人徙身体日渐恢复,脑袋越发灵光,此时就起了疑心。又仔细想想,想起忆儿那晚的温存,句句话仿佛都透着诀别,那时她还不知道陛下会发现,怎么就要跟她诀别呢?还有那午后的梦,那画上的褶皱,像是有人要卷起拿走,最终又展开放好。

    人徙想不下去了,紧勒住了马。后面依次停下,木格跑上来问怎么了。人徙皱着眉头,叫他喊曹申。

    “曹先生,我很早以前答应你的事,此次终于完成了。”人徙下马道,看着曹申的眼睛,“令尊就要回来了,不过是同我在一起。本想让你们父子团聚,但如今又不大行了。”说着叹息,“无奈,别人我是信不过。想想你妻儿还在此地,正好你们团聚。”

    曹申惊讶道:“王爷要我办何事?”

    人徙凑近他低声吩咐了几句,曹申边听边睁大了眼睛。而后愣了半晌,才点点头。人徙见他答应,开心地笑了,“我定会照顾好令尊!”说完留下曹申,带领大队人马继续踏上了征程。

    七月的天空蔚蓝如洗。人徙在马背上双手合十郑重祷告了几句。而后看着漂亮的天空,嘴角露出了多日不见的一丝欣慰的笑容。

    忆儿,你看起来难伺候心却软得很。我赌你也许不在天上。

    你不舍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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